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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川·我为什么喜欢玛丽莲·梦露

诗歌杂志 诗歌杂志 2022-06-15





我为什么喜欢玛丽莲·梦露

西川




    


  玛丽莲.梦露肯定属于那种我们在某个晚上见过一面,以后终生不会忘记的女性。这一点我们在前苏联老牌外交家葛罗米柯的回忆录《永志不忘》中可以找到引证。可惜余生也晚,梦露糊里糊涂地死于1962年,而我是在一年以后才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我没能赶上叨陪末座分享一点照耀梦露的阳光,只好勉强感叹一句:“今月曾经照古人。”



  但有一件事我曾经向好几位朋友夸耀过。那是在1991年秋天,我和我的两位同事(其中一位是画家)忽发奇想,要去北京马甸桥北边的大垃圾站“淘金”。那位画家是想去为他梦想中的“民俗博物馆”找双特大号的女鞋,而我则说不上要去寻找什么,只知道我定会有所收获。我们踏进巨大的、待处理的垃圾山,垃圾站的管理人员正拿着一根胶皮管子往垃圾上浇水。我首先惊讶地发现了一部泛黄的、1927年出版的第一版《创造月刊》合订本。又过了一会儿,我的另一个发现激动得我们三人欢呼雀跃。那是一幅玛丽莲·梦露的裸体照,显然是外国印刷的,有八开那么大。照片中的梦露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和美;她大大方方地坐在照片中,坐在垃圾堆里!



  我也说不清我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梦露的,其中还夹缠着惋惜。我想肯定不仅我一个人对梦露抱着这样的态度,否则日本人不会再仿造一个机器人梦露,美国艺术家安迪.沃霍尔也不会把梦露的一幅肖像照片制成布面丙烯丝网画。梦露的身上存在着种种缺点,她的鼻梁不够高,面颊上有两颗小痣,为此她还整过容;她的腿也并不像它们给人的印象那么修长,而且还有点“外八字”;她有时会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常常得服镇静药才能入睡......尽管如此,人们还是喜欢她,爱她。她主演过一部名为《七年的思考》的影片。在该片一幅席卷全球的剧照中,梦露站在地铁的铁栅栏上,裙子被气流鼓起,她赶忙用手去按她那被鼓荡的裙摆;就在那一瞬间,她宛如一朵牵牛花在风中绽放。她展示给我们的,是一个明媚的梦露,一个无邪的梦露,一个春天的梦露。


这样一个女人被我们爱戴

这样一个女人我们允许她学坏

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  

酗酒,唱歌,叼着烟卷

这样一个女人死得不明不白


  这是我在1992年写下的《献给玛丽莲·梦露的五行诗》。美国19世纪诗人、小说家爱伦·坡说过,天底下最感人的,莫过于一个美丽女子的死亡;有一个词,似乎是专为梦露而创造的,那便是“香销玉殒”。她使我们对生命的虚无和悲剧性有了更深一层的体会和认识。



  梦露在世的时候,比英国女王还要声名卓著。但在女王面前,她谦恭有礼,而在普通观众面前,她笑意迎人,恨不能把自己完全献给大家。有一段纪录片录下了梦露与一些美国矿工见面的情景。当梦露出现在一幢小楼的阳台上向楼下成百上千的工人们飞吻时,工人们欢声雷动,叫喊着,吹着口哨,挥动着臂膀......1962年梦露在回答记者提问时说:“是人民使我成为明星,而不是制片厂的老板,不是某个人,是人民。”梦露并不是故作姿态,她说的是实话。电影厂的老板只想拿她赚钱,是人民发现了她。令人喜爱的是梦露身上保持着一些善良百姓的品质,她说过:“我可不愿让一个男子汉因他妻子热衷于打桥牌而穿脏衬衫。”梦露简直像我们大家的女朋友。每一个男人能从自己的女朋友身上感受到一点梦露的影子。这就是梦露存在的意义。我想女人并不必像武则天那样轰轰烈烈地去创造历史。女人是世界、历史和生活的坐标;在这个坐标上男人们一眼就能看出自己是否庸俗、粗野、邪恶和愚蠢。



  有一次我和一位奥德丽·赫本的崇拜者争论起来。对方盛赞赫本那高贵冰冷的气质,而我则宁可选择梦露的小鸟依人。按照梦露的第三任丈夫、美国著名剧作家阿瑟·米勒的说法,梦露始终处于一种孤儿状态。她胆小、怯场;由于自小不知道谁是生身父亲,便认定大影星克拉克.·盖博为“秘密父亲”。1961年,在与盖博合拍《野马与女人》时,梦露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盖博。盖博闻听此言,先是露出微笑,继而潸然泪下。梦露自然而然地使我们对她产生一种爱怜之感,我们甚至可以原谅她的种种不足。美国人一口咬定梦露是一个“性感的象征”,正因为如此,梦露在生活中的确时常受到占有和吞噬的威胁。作为一个女人,她抓住一切机会为自己辩护,抵抗别人对自己的觊觎:“人们习惯于将我看成似乎是某种类型的镜子而不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不理解我,只理解他们自己那种淫乱的思想,然后把我称为搞淫乱的人而掩盖他们自己的真相。”看来梦露并非没有头脑。世人把她推到一个“风月宝鉴”的位置,也便把自己变成了贾瑞。


1954年,28岁的梦露抵韩国进行慰问活动

受到10万美军疯狂欢迎


  梦露不甘于受人摆布,只出演一些色情、荒诞、无聊的角色。1955年初,她与米尔顿·格林合资开办了一家制片厂,叫玛丽莲·梦露制片厂,她雄心勃勃地自任厂长。她对记者说她想演歌德《浮士德》中的格蕾辛,还有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卓夫兄弟》。如果不是这些人类历史上辉煌的巨著对她感染至深,她怎么会做此打算?由此可见,梦露作为一名女演员的素养相当不错。她崇拜林肯,她肯定不是那种道听途说过毕加索或梵·高之名便大言不惭地自诩为喜欢他们的女演员。



  由于不少人把她视作“性感的象征”,因而便不愿劳神去认识梦露的表演天才。更有那么一些永远站在道德与真理一边的人要抓住机会炫耀他们高人一等的判断力。美国新闻记者瓦尔·亨尼西这样评价梦露:“玛丽莲·梦露是一个无望的女演员,一个放纵自己的荡妇,一个意志薄弱而乔装打扮得像女模仿者的人。她作为一个明星,在银幕上下的喜怒哀乐和愚笨的举止言行丝毫无助于为妇女的尊严增添光彩。”如果这仅仅是一个记者的主观断语倒也罢了,遗憾的是连《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上也仅仅承认梦露的商业价值。



  不过行家们可不这么看。曾经是英语世界首屈一指的英国演员劳伦斯·奥立弗爵士说:“她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喜剧演员。”美国导演乔舒亚.洛根说:“我没想到她会有这样闪闪发光的天才。”最为热情的赞词恐怕来自美国“影星之家”的创始人李·斯特拉斯伯格:“她被一团神秘的不可思议的火焰包围着,就像耶稣在最后的晚餐中那样,头上有一圈光环。玛丽莲的周围也有这样一个伟大的白色光环。”他又说:“我曾和上千个男女演员一起工作过,但我感到其中只有两个人是出众的,第一个是马龙·白兰度,第二个是玛丽莲·梦露。”



  梦露出身微寒,没有受到良好的教育。但她努力学习,努力丰富自己。我惊讶地发现她居然读过林语堂的《生活的艺术》这本书。梦露尤喜传记、历史和诗歌。她受益于作家、诗人的地方太多了。她热爱雪莱和济慈,为卡明斯那些明快又奇怪的诗歌所陶醉。当梦露第一次见到德国女演员希尔德加德·尼芙时,她向尼芙提出的竟然全是有关德国文学方面的问题。在作家、诗人中,除了阿瑟·米勒,梦露至少认识美国诗人卡尔·桑德堡和作家杜鲁门·卡波特。(她逝世后,人们发现她其实生活朴素,有书房,36岁的人生中,有文学、社会学名著等各类藏书430本,并非是菜谱或服装类)梦露有良好的直觉,她不惟爱读诗,理解诗,闲来自己也尝试着写一些诗。她有一首给她情人、苏格兰摄影师比尔·伯恩赛德的诗是这样写的:


我多么爱你,

千百遍呼唤你,

但你远走高飞,

我们相隔千山万水。

如今你虽然归来,

往昔的欲望已经逝去,

爱情如此易逝,

仅存一丝回忆。


  梦露的这首诗写得并不怎么样,但她有这个心就不错。



  可惜我没有机会看到太多由梦露主演的影片,到目前为止,我更多地是从照片和传记中了解梦露。我看过的唯一一部由她主演的片子是《公共汽车站》。那也是十分偶然的事。有一天我在外面忙了一天,回到家来,漫不经心地打开电视,却一眼看见电视里那个意志消沉的女歌手竟然是梦露。以前我在照片中见到的梦露现在竟然说着话,唱着歌,笑着,悲伤着。她的表演自然得体,一点儿也不做作,一点儿也不别扭。当她最终和那个爱她的年轻牛仔拥抱在一起时,电视机都焕发出一种幸福感。那个晚上,一定会有许多人惊叫出声来:“这是梦露!”



来源/《思想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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